白庚胜：现在，丝绸之路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是很响亮的概念，人们比较注重两个时间点和空间点：一个是汉唐之后，以西安为起点到罗马为止的这条陆上丝绸之路；另一个是最早开辟于秦汉到达非洲的“海上丝绸之路”。根据我的研究，最早的丝绸之路还应该包括被我们一直忽视的两条线，即我所称的“中线”和“东线”。关于这两条线路的研究，暂显零散。中线指从河南进入湖北，经过四川、重庆、贵州、云南进入缅甸、孟加拉国和印度，再由印度前往巴基斯坦，向西到伊朗，经过中东各国由土耳其进入爱琴海和地中海，最终连接亚欧的路线，有“宝石之路”、“麝香之路”之称。目前，我们比较忽视这条线路，只是把它理解为我国境内南方的博南道、灵关道、䦌盐古道、茶马古道等片段。

 实际上，这条路线空间最长，也历时最久，当时穿越的国家数量也是最多。它在秦汉时期之前就已经存在，所以汉朝张骞联通西域的时候，就在大夏（今阿富汗）买到蜀国的商品。而且，根据现在人类学的研究，这条丝绸之路不仅走丝绸，还走宝石、香料、药物、茶叶等，同时它还是种族、民族、宗教、文化等交流的一条重要线路。

 中线丝绸之路的南端可能往返过多个人种，有一支是苏美尔人。大约在距今4000年前，他们在两河流域突然消失。根据现在对四川三星堆、金沙遗址的研究，有人认为那里呈现的正是苏美尔人的形象：有大而勾的鼻子、高颧骨、宽而长的双唇、前突的下颌骨、方而长的脸、黝黑的皮肤和卷曲的毛发。这和我们蒙古人种有很大差别。这支苏美尔人是否到了四川这块土地和那里的原住民婚配，创造了伟大的三星堆文明、金沙文明，并带来了金面文化、青铜文化、玉文化、权杖文化、文字文化？另外，中华民族血液里边的百越、部分羌人祖先，也有可能是从这条丝绸之路进入现今的中国大陆的。

 不仅如此，后来的宗教传播亦是如此。佛教向东的传播有三条线，演绎出了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我们国家主要信奉的是大乘佛教，一支首先从古印度进入中亚传到新疆，再传往中原，到了洛阳；另一支是小乘佛教，从印度到缅甸后从云南进入我国内地。现在，小乘佛教的分布在印度支那西海岸线上，云南的傣族普遍信奉的便是小乘佛教。古滇国、南诏国、大理国时期，云南便留下了很多与佛教有关的地名和寺院。所以，最早对云南产生影响的佛教，不是汉传佛教，而是从印度传入的佛教；第三支是从印度经尼泊尔进入中国，然后在藏族、蒙古族、纳西族、普米族、独龙族中传播，这就是藏传佛教。可以说，正是由于南方丝绸之路，沿线各地的民族、宗教和文化才得以交流和碰撞，形成了中国西南文化版图。

道教是中国的本土宗教，但中国最早产生的信仰是原始巫术，到很晚才在其基础上成形道教，其发祥地在四川青城山——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地区。是张道陵把巴蜀一带信奉的原始巫术变成了道教，并往西传到云南，往东则传到内地各省，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道教圣地、派别、人物。因此，道教也应该是这条丝绸之路古老宗教交流的一个遗产。它的底色是远古的巫术信仰，而这个巫术信仰就是产生于8000年前两河流域一带的拜火教信仰。今天，英语世界的学者称它为“巫术主义”，即萨满教信仰。美籍华人学者张光直指出，中国道教的根在于萨满教。后来，道教经过不断发展，才从原始巫术变成了人文宗教。只有现在的云、贵、川等地很多少数民族，以及缅甸、印度很多民族仍保留有这一原始宗教信仰，并呈现高度的一致性。

 文化交流、宗教传播、军事斗争等也产生了中国民族及其文化的向西交流，现在印度的阿萨姆邦就有傣族、景颇族和傈僳族。其中，傈僳族是清末云南才迁过去的。印度曼尼普尔邦的曼尼普尔人也认为他们是隋朝时期从中国迁去的。总之，从影响力和时间上看，这条西部陆上丝绸之路和东南部海上丝绸之路之间的中线，才是历时最长、最强劲有力的丝绸之路。在如今的“一带一路”建设中，我们不能让它沉睡。 

记者：中线丝绸之路对今天的“一带一路”建设有什么积极意义？

 白庚胜：中线是一个长期相对被忽略的线路，但它仅在我国国内就涉及7个省份近5亿人、30余个少数民族，且有很多少数民族跨国而居，可以继续成为丝绸之路文化建设的重要力量。

 追根溯源，丝绸之路首先要有丝绸。嫘祖是中华民族人文初祖黄帝的夫人，为蚕丝文化的始祖。有人说嫘祖出生地在河南驻马店的西平县，有的说在四川绵阳的盐亭县，还有的说在湖北宜昌，但不管具体地点是哪里，它都在中线丝绸之路上。四川古代曾建有蜀国。“蜀”字在甲骨文中的形象如同一条蚕，传说中其开国君王的名字也叫“蚕丛”。显然，这是蚕崇拜、乃至蚕图腾的结果。李白的诗《蜀道难》描写蜀国是“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其时间之久远，可见一斑。

 不久前到四川考察，我发现那里很多羌族、汉族地区至今都有嫘祖和蚕王文化遗迹。当地关于嫘祖的墓、庙、山、水，蚕王的墓及村、城不计其数，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几乎每个处都有关于蚕桑的信仰和习俗。更重要的是，这里仍然是我国种桑、养蚕、丝织的主要基地，而且那么鲜活、那么富有生命力。这一切在中线沿线各地都不同程度地存在，是我们进行“一带一路”建设的历史根据与现实条件。

 我觉得，前几年东南线、西线丝绸之路的宣传和建设比较热闹，如西安、新疆、兰州都在积极打造自己，东线也从山东开始，包括扬州、杭州、福州、广州，甚至广西、海南都有不俗的表现，凡会议、论坛、博览会、艺术节、旅交会、商贸会等，不一而足。但一只鸟光有两只翅膀不行，还要有一个强壮的躯干。这个躯干部分在哪里呢？在我看来，中路就是丝绸之路的躯干。从夏商开始，河南一直是中原文化的核心，它需要，也完全可以提供大量高档次的文化交流资源。包括湖北、湖南在内的楚国故地，包括湖北南部、四川、重庆在内的古代巴地，以及古夜郎、古滇国在内的云贵高原，应该挽起东南亚地区、南亚次大陆，再到中亚、西亚、南欧，动员我们中线深厚的历史文化和庞大的人力、经济力、社会力量，再创“一带一路”新辉煌，使我们这只大鹏腾飞起来。

记者：东线丝绸之路是什么样的路线？如何振兴？

 白庚胜：丝绸之路的东线从西安开始，往东到太原、大同、集宁、蓝旗、巴林左旗，再往东到齐齐哈尔，一直连接西北利亚，是辽、金、元时期的丝绸之路。如果说西线、东南线是双翅、中线是躯体，那么东线便是古代丝绸之路的秀尾。很多辽、金、元时代的僧人、商人，都是从这条东线而来，又经过西安、兰州等西北部地区进入中亚、西亚和东非、北非、南欧；莫高窟、龙门石窟、云冈石窟这些佛教文明遗迹，都沿此线而分布；马可·波罗这位丝绸之路的伟大使者来中国，就曾到达元帝国上都——现今的锡林郭勒盟正蓝旗草原。我们如果把东线斩断了，丝绸之路就很不完整，就成了断尾鸟。日本有学者为了强化他们的丝绸之路东段主权而将它截断，避开朝鲜半岛，只承认从西安经我国东南至日本的海上丝绸之路，这种观点是不客观的。因为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还有经朝鲜半岛进入日本列岛这条线路。

 东线往东经黑龙江进入西伯利亚，除一条往下到朝鲜半岛跨海进入日本，还有一条线路通往西伯利亚各地经楚科奇越过白令海峡进入北美、中美、南美。这条路线现已沉静，但曾对印第安文明产生了重要影响。现在，考古的、色彩学的、神话学的、文字学的、宗教学的大量证据，正在证明印第安文明是远古中华文明的遗存。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一带一路”建设又将对这一带产生新的影响。这是因为，随着北冰洋逐渐解冻，白令海峡的战略地位将不断凸显，西伯利亚及其周边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又将空前活跃，从而东线丝绸之路又将复活。我们不能不未雨绸缪。尤其是对“东北振兴”计划而言，如果没有“一带一路”国家层面的支撑，将会比较困难。“东北振兴”已经说了好几年，但一直振兴不起来，人才流失十分严重，各个城市之间的交流弱化，就是由于缺少巨大的战略动力，人们看不到它的前景。这个昔日的社会主义工业基地、曾经为中华民族立下汗马功劳的大东北，无论从感恩的角度还是从国家安全的角度而言，都应该将之纳入“一带一路”建设的重点规划区域进行回报。

我认为，东北现在除了工业、农业本身的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文化的问题——文化不够自觉，文化不够自信。我们应该把东北地区的文化建设放在丝绸之路文化大背景下加以考量，把人们的精神发动起来，把当地大量的丝绸文化资源发掘出来，并且加以转化和创新。我前年带了一个丝路文学作家考察团到东北很多地区考察。所到之处，各级党政干部都来欢迎，说国家没有忘记他们，“一带一路”建设没有忘记他们。可见，东北人民对此寄予期待与厚望。全国一盘棋，东北在“一带一路”这个大局里相当重要，不可怠慢。

 当然，丝绸之路东段沿线的人民也要更加自觉地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主动地以“一带一路”伟大倡议的发展目标作为自己地区发展的目标，正如中线有的省份如四川、重庆、云南，已经开始主动参与“一带一路”建设，把自己的茶马古道转化为“一带一路”的茶马古道段，把博南道转化为“一带一路”的博南道那样，要主动对接，积极有为，而不是等待着中央给个什么政策以后才行动起来。没有文化的自觉与自信，就没有想象力、创新力和审美了，也就没有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的繁荣和进步。

总的来说，我觉得过去我们对中线的建设行动不成规模，对东线关注也不是很够，国家应该在顶层设计、战略布局、政策制定、项目安排、资金投入、力量动员等方面有通盘考虑，各地也要争取主动性、强化责任意识、积极创造条件，为“一带一路”建设在各地走深走实，作出应有的贡献。关注这两条线路就能有效补充力量，加大势能，触动最古老的“一带一路”原始根基和生命本质，使我们整个生命体受到振奋。这是我所渴望的。